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梨膏梨膏有多甜散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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梨膏梨膏有多甜散文

每一个国庆节,对于我们这些农家儿女,都是劳动节。秋收时分,儿时闺蜜比春节聚得还要齐。我们从远方归来,乘坐火车、飞机,或者自驾,只为帮父母收秋。我们一家三口从西安乘坐动车回到原平神山村老家,马上更衣换靴,去玉米地里掰棒子。劳动了一天后的晚上,我上了炕,睡在妈妈身边。

已经关灯了,收到微信,同学说收到我送的梨膏很好吃,办公室同事想买一些。我对妈妈说:

“妈,我们南京的同学说想买你做的梨膏,你再做点吧。”

“买啥,家里还有一瓶,给她带走吧。”

“是他们同事买,要买五瓶。”

“五瓶?”老家的妈妈们不时会将自己熬制的梨膏送给身边有孩子的亲朋,但都是一瓶两瓶的。

一大口铁锅(直径一米多)、两大捆柴(足够煮五天饭)、两编织袋梨约一百斤,去皮去核,切丝,十多个小时(整整一个晚上或一个白天)才能熬五六瓶梨膏。所以妈妈觉得五瓶太多了。

“真有人买这个?”妈妈似乎不相信。村里人谦卑,瓜果甜、五谷丰,不故作炫耀;大粪臭,也不刻意躲远;甚至是姑娘美亦不觉得美。是生存的挣扎和劳累麻木了神经?还是日日夜夜身处期间,一切都视作平常?

一次爸爸在西安过冬,看我八元钱买了一个南瓜,只觉得那八元钱伤得他心疼:“咱家半院子南瓜放着,娃娃们外头,一个南瓜!八元钱!”这正是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一家人也无法资源共享。妈妈替我买菜,回老家后逢人便说:“娃们可怜了,五块钱可怜的买人家三只梨,我煮煮给外甥治咳嗽,哪像咱老家一口气想吃几个吃几个,哎……”

我家自产梨,家风又颇豪放,秋天里,送给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的梨不止几百上千斤吧。惜物不惜力,乡村人认为自己身边一切都不值钱,因为不是用钱买的,只是苦力换的。而苦力最不值钱。村里人谁不是一身力气,一身勤劳呢?老家习惯每年秋天用自己家的梨熬一些梨膏,治咳嗽,或者当蜂蜜、糖浆吃。但从来没有卖过。

“人家问怎么卖。妈,你大概算算,定个价。”

“二十吧,贵不贵?”妈妈提到钱有些开心,但让她定价,却是仓促不安起来。二十元对她而言是个比较大的数字了。

“要算成本嘛,多少斤梨熬的,多少柴火,多少时间……”

“有啥成本不成本的,咱自己家的梨,不值钱,就是费些功夫,麻烦些。”

麻烦对妈妈来说,当然不是事儿。这么说妈妈算是同意了。同学觉得那么麻烦应该加人工费,对于这个问题,我的老公,经济学出身的赵哥哥后来做了如下分析:“二十元太心酸,二十五元吧,这个价钱正好。这也正是咱老家留守的廉价劳动力才有的竞争优势。其他人谁也不干!”

也是,如果要价高利润高了,那些聪明人、机器、产业化的脚步,定会闻风而来,生存和盈利的夹缝也便不存在。对这一点,我颇有同感。我所居住的小区,旁边的电子四路本来有个很繁荣的菜市场,这几天突然不见了。没地方买菜不说,我和老公作为农村娃也担心,那些常年卖菜的人去哪里了?好好的生意没得做了!城市有时候是残忍的。

母亲当天晚上和我说,她忙完秋收准备去城里当保姆,给一个老人做饭。

前些年,母亲在农闲的时候,为了补贴家用,打过很多工。卖过雪糕、开过小面馆、在宾馆做过保洁、给私人诊所做过饭、帮人带过孩子、伺候过老人……后来是帮我和哥哥带孩子。去年父亲去世了,她又想打工的事情了。

“人家让我去给她老母亲做饭,就两个人的饭,简单,还能做个伴,闺女,你说我用不用去?”

“想去就去吧妈。”

“就是丢不下这个院子,这些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卖完,还有玉茭。”

母亲一旦有选择的可能,总是这种纠结难耐、躁动不安,又兴奋不已的的表情。虽然已经六十多岁,性格还是没有变,对生活充满了期待。

母亲说父亲不在了,晚上一个人回到院子闷得很。

母亲说如果能去城里给人家做饭,就买个电瓶车,休息的时候和上高中的侄子一起回院子看看,住一天。

母亲说侄子上高中了,花钱越来越多,做保姆可以帮哥哥减轻些负担。

母亲说把这些梨卖了,就买个电瓶车。

母亲说……

我快睡着了,还听见她在权衡——

妈,其实不管你干什么我都支持你,做保姆也好,呆在家过冬也好,来西安和我在一起也好,你高兴咋样就咋样,侄子的学费不用担心有我呢,电瓶车我给你买……我想着这些,什么都没有说,就睡着了。掰了一天的玉米棒子,久坐的背痛病也好了,夜晚的失眠症也痊愈了,一觉就到了天亮。

接下来的日子,妈妈先煮了五瓶梨膏,我寄给了江南的同学。

越是繁华的大城市,对纯天然的土玩意儿越是喜爱。吃到梨膏的江南辣妈们,马上纷纷联络,要预订预定预定。一下订了十几瓶。在他们的建议下我把梨膏挂在了微店,出售母亲熬制的梨膏。

没想到的是,不到两天时间,我的同学、朋友、同学的同学、朋友的朋友,口口相传,居然订出去六十多瓶。我刚告诉妈妈这个喜讯,订单的数量又已经飙升到了一百二十瓶。一百二十瓶,那需要多少斤梨,又需要多少个母亲的日日夜夜啊!

当听到电话里的订单数字的时候,妈妈的激动是显而易见的,都有些颤抖了。她连声说:“闺女,不敢了,你应承下这么多,妈能一下熬出来吗?”我了解母亲,被委以信任和责任,是她最为幸福的时刻。

为了鼓舞妈妈的士气和信心,我坦白地告诉她,我已经收了大家的钱,只能熬了,还有,这些朋友身边都有孩子,秋冬容易咳嗽,所以才买的。

后面这句话很重要,一下就击中了母亲的心理。听到被需要,成就感得到了满足,她满口答应下来。

母亲的一生,就是被需要的一生。

母亲就这样隆重地开始熬梨膏售卖了。

以前是给我的孩子熬,装的瓶子是五花八门,有罐头瓶,果汁瓶,香菇酱瓶。现在是给“人家”熬,就不一样了。

“人家”,是我们老家对别人的尊称,里面盛满了对别人的尊敬,甚至仰慕。农民是最卑微的人群,一切别人,似乎都是客人,贵人。

母亲负责:“咱给人家熬得好好的,要比咱平时的精致些。”

母亲自醒:“给人家要熬好,要去皮呢,去了皮干净。”

母亲劳累:“哎呀,我从早上八点,熬到现在,晚上八点,中午吃饭也紧紧张张的,要添火,这一锅熬成了。”

母亲匆忙:“挂了哇,你放心,我去看火呀,正熬的了,怕糊。”

母亲开心:“哎呀,你说我,今天熬了七瓶,比昨天还多呢。”

母亲欣慰:“算了算,还真不容易,四五盆梨,我洗干净,削了皮,去了核,切成丝,放锅里,一会猛火,一会慢火,用纱布滤了渣子,拧干,再熬。熬到十个钟头,那个气啊,全蒸发出去了,颜色也红了,发亮了,稠了,最后就剩下锅底上一点点……卖这么多钱,咱也不亏心。”

远隔千里,我能看到母亲在屋里屋外忙碌的身影。她是最懂得统筹方法的,一时也不闲着。趁熬梨的火旺着,满屋子蒸汽的时候,就要去院子里取柴、选梨、洗梨,为次日的梨膏做准备。

母亲一旦做起事情来,有股狂热的劲头,一点不像她六十多岁的年纪。

熬梨膏不是用最好的梨,那些太大或者太小的,不好看的,被风吹落的,摔伤的,运送中压伤的……这些梨都是我们留给自己吃的,哪个农民舍得吃那些漂亮的、饱满的梨呢?但这些梨,自己吃是吃不完的,只好用来熬梨膏。

同样的梨,却有不一样的命运。今天还在枝头傲娇,明天就分道扬镳。被温柔摘取是最好的归宿,如果长相玲珑,大小适中,便被选去繁华城市,享受水果店灯光照射的尊贵殊荣。而有很大一部分,在收获时分,在呼啸而过的秋风中,被戳伤、被摔破皮,就只有被农人自己吃掉,或忍受急火历炼,化作梨膏。最可惜的那些被摔成几瓣、粉身碎骨的,瞬间便与泥土融为一体,满身甜香化作苦涩的泪!

母亲说:“哎,可惜了的。”她是可怜那些颜值不高,身材不佳,略有缺陷,味道却一点不差的梨呢。

母亲说:“别看小,好吃得很。”母亲是可怜那些铃铛似的小不点梨儿。

那些年,每到这个季节,做饭少不了要吃蒸梨。那些有缺陷的梨,被母亲切成片,和红薯、土豆,馒头一起蒸熟,母亲自己吃着说:“真甜,多好的梨。”蒸梨好吃,没了梨的寒凉,多了一份温暖和绵软。这时候父亲会笑她的陶醉,笑她敝帚自珍:“故意逗她,你自己的东西,怎么都好。好为什么那么便宜?”

妈妈说不出来,只是坚持说:“好吃就是好吃,你能说不好吃?”

后来我也知道,梨是百果之宗,有很高的养生价值。但小时候,我的确看不上梨。在我有限的认识里,梨显然是最普通、最低级的水果。你看我家院子里,全是它。地里面懒得捡拾的也全是它。为什么不是葡萄呢,为什么不是香蕉呢,甚至,哪怕是苹果也好啊。你看葡萄,晶莹剔透,小巧玲珑,紫色,高贵又神秘;你看香蕉,明丽雍容,柔软慵懒;你看桔子,你看苹果……

因为太多,我简直厌弃它。而且它有什么好吃的,只是甜,只是甜!

订单太多,纵使母亲夜以继日,也不得不推迟发货。我想到了我的发小、同学、闺蜜勤的母亲。

勤和我是幼儿园到小学的同学,我从西安回老家,路过太原,常要她接送。那天去看她的新房,她拿出她妈妈做的梨膏,给我们一家人冲水喝,老公连夸好喝,喝了好几杯。我和勤联系,她说勤家刚好有二三十瓶梨膏!

这个数字把我吓了一跳。

勤和我说,她家因为缺劳力,摘梨晚,别人摘梨的时候,她家计划第二天也动手。但不想,那天夜晚,突然来了一场大风,树顶最好的梨全部被风吹落了。

天哪!我听着在心里惊叫起来。

勤的家庭也特殊。有时候想,农村的家庭都有那么点特殊,大部分的家庭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,我们的父辈亲人或身体疾病,或四肢残疾,或意外伤残,或精神疾患,真的呀,为什么农村的家庭多有这样的残缺?因为太苦,因为太拼,因为粗放,不讲究,不保养,做的是最危险最劳累的事情,身体和精神却得不到保障,更谈不上呵护。她的父亲少年时候干活,一座烟囱倒塌,导致下肢残疾,找了她略有残疾的母亲才总算成家……

很多的苦,不敢仔细倾听,太深太深。就干脆忽略,一日一日去习惯。

被吹落在地的梨,都不完美了,有或轻或重的碰伤。这样的梨,不好存放,只能自己家人吃,吃不完,就只好丢弃了。但勤家摔伤的梨太多了,而且,树顶的梨都是饱经日晒的最好吃的梨啊!

勤的母亲心疼这些梨,就在这个秋天,开始不停不停地熬梨膏,说要给她的外孙女吃。

因为身体的问题,勤的母亲用的是一口不大的锅,一次放一锅梨丝进去,只能熬两三瓶梨膏。她每天闲了就开始熬梨膏,把那些漂亮丰满却遭受了风雨之痛的梨,清洗干净,去核切丝,变成一瓶瓶梨膏保存起来。日复一日,她闲了就开始熬梨膏,闲了就开始洗梨,切丝。她和几十箱摔伤的梨死磕上了。

勤说她父亲总是劝她母亲,你熬那个干啥?

母亲说不出她熬这些干啥,只说是熬给外孙女吃。

三岁的孩子能吃了那么多?当然不能。勤的母亲只是给自己找个借口。她是不忍心那些梨子烂掉,扔掉啊。熬成梨膏,至少可以保存半年,甚至一年的。就知道这些梨还在,没有浪费掉。

我告诉妈妈可以把勤妈妈的梨膏拿来,一起出售的时候,勤很开心,并就价格说:卖多少钱我妈都满意,是个钱就是好的。去勤家取梨膏的.母亲这时候却有些骄傲似的;去了皮了吗?去了皮卫生;这几瓶有些稀,再稠些更好。又一次是勤的母亲,挪动着她一米五,六七十斤的瘦小身躯,去我家送梨膏。她看到我妈一个人,跑前跑后,洗梨,熬梨膏,装梨膏,很是不忍心,就帮我妈添火加柴。

勤给我留言说:我妈说,去你家,看你妈可怜的,一个人。

我妈在电话里说:勤家妈可怜的,那么瘦小一个人,怎么熬得熬了这么多。

可怜,是乡村人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。自己很苦很累,却是最有同情心,又最爱帮助人的。推己及人,知道苦的滋味,才会看到别人的苦吧。深知苦的滋味,才想尽力帮别人减少一些苦吧。

梨膏统一由村里的快递送出。快递是我的小学同学,也姓邢。不知道是快递业务到了农村,惯例发生改变,还是因为知道母亲填单不熟练不方便,总之每次寄出东西,都是我的小学同学来完成填单的工作。他写一手好字,帮我们寄出去东西,竟引来外地政府就职的同学的注意,说字写得不错,还询问他的人,说来又是一场美谈。

“你们这典型的三无产品。”老公看着空空的透明包装逗我,然后又补充说,“三无好,比工厂化的东西放心。”

母亲的三无产品就这么火爆起来,只要我周末在朋友圈发一声吆喝,一周的订单就足够母亲忙碌了。

有时候订单太多,又不想让大家等太久的时候,我想到了小姑子。她也可以熬十来斤,这批梨膏就可以尽快送到朋友们手中了。曾经在城里打工的小姑子最后回到老家结婚生子,她是个隐忍好脾气的姑娘,做事情总是让人放心。而且,因为赋闲在家,没有经济收入,靠自己劳动给孩子换得一些零花钱,对她也是生活的温暖和亮色吧。

她听到我的建议,说干就干。但毕竟年轻,对这些传统的做法有些不自信。一遍一遍问我,是要熬到微苦,还是保持甜的口感?奶奶辈的熬法,是要熬到微苦,且浓到勺子都挖不动的固体状,已经完全失去梨的味道,据说这样可以保存好几年,这样的梨膏和酒一样,越陈越好。我告诉她朋友都喜欢梨子原汁原味的口感,而且那种固体状的梨膏成本太高,我们也不好卖。熬到一定火候的时候,她开通视频,和我聊天,说已经没有水分了,再加火就要糊了,问我是否达标。我看到红通通的梨膏在锅里翻滚,竟有些感动。我完全相信她,她却如此忐忑。

来自乡村的忐忑,让人心疼,也心酸。这个世界是由城市来主宰和评价的,乡村已经完全被边缘化了。乡村对自己的价值将信将疑,失去了自信,想方设法迎合城市的好恶。但城市却没有给乡村一个值得憧憬的价值观,现在又要回归乡村来寻求无公害和信任度。乡村日日想要慕城市之名而去,不知道这种回归是理性的诚意,还是暂时的安慰。

朋友圈马上有人建议我将梨和梨膏制作产业化,更有做过企业的朋友半认真半玩笑地写了策划方案给我。方案里将梨膏与晋商精神联系起来,烘托到包治百病、补脑神药的地步,我回复他:这要卖一万元一瓶吧?

一笑而过。我不知道产业化会带来什么,我只想让母亲把她的梨以梨和梨膏的方式变成现金,她就可以安稳的睡觉了。

截止写完这篇文字,梨膏已经订出去180多瓶,寄出去130瓶。我家的梨也差不多熬完了。妈妈在这个秋天无数次给我拨通了电话。告诉我梨膏做好了,告诉我今天做梨膏的感受,告诉我勤的母亲帮她添火忙乱了半天,告诉我她用卖梨膏的钱买了一个小火炉,告诉我今年梨价格不好,好在我帮着卖了一些梨和梨膏,收入与去年持平啦……印象中,母亲从来不给我主动打电话,想我了也是响一声,我回过去。自从她的自制梨膏热卖,每天都给我打电话了。母亲毫不犹豫地给我打电话,原因有二。一是自己挣钱了,不觉得舍不得话费了。二是梨膏在热卖中,女儿不联系还是女儿,销售经理不联系,产品就滞销了。我的同学,同事,广州的作家朋友,甚至就在昨晚儿子贝贝的老师给我留言要买妈妈的梨膏……妈妈最近几乎恢复了十年前的矫健和积极,只要有一缕清风,阴霾就会散去,生活带给她的打击、磨难、伤痛,如此容易治愈。

直接的朋友都是可信赖的,但间接介绍来的朋友,会在疑惑中询问:

好甜,里面放红糖了吧?尝到了红糖的味道。

里面加冰糖了吗?

有防腐剂吗?

……

就像梨子卖出去,有人问外面一层是否打了蜡一样,梨膏也遭到质疑。

来自城市思维的质疑让我哑然失笑。失去诚信的社会,一旦不是最直接的朋友,就要有所警惕,甚至怀疑一切。殊不知,我的母亲,除了一院子的梨,什么都没有。她只想将梨变成冬天的火炉和自己喜爱已久的电瓶车,却不想用哪怕一分钱去买什么红糖、冰糖、防腐剂加进来。当然她更不认识防腐剂,也不知道在哪里卖那玩意。

质疑也来自农村。小姑子说,嫂子你帮联系卖梨膏,能挣到钱么?你这图个啥呀?我没有想过图啥的问题,为了回答她,我认真地想了想——

希望乡村淳朴、纯真的味道换来金钱的回报,绵密的劳动得到认可;让渴望回归淳朴、渴望品尝原真的城市知道,纯粹和淳朴还在,其实一直都在,等着我们回来。还有,最朴素的愿望,物尽其用:人有人的归宿,梨有梨的去处,让它们去安抚小孩子的咽喉,陪伴中年人的味蕾,而不是烂在泥土里。

她听到我的建议,说干就干。但毕竟年轻,对这些传统的做法有些不自信。一遍一遍问我,是要熬到微苦,还是保持甜的口感?奶奶辈的熬法,是要熬到微苦,且浓到勺子都挖不动的固体状,已经完全失去梨的味道,据说这样可以保存好几年,这样的梨膏和酒一样,越陈越好。我告诉她朋友都喜欢梨子原汁原味的口感,而且那种固体状的梨膏成本太高,我们也不好卖。熬到一定火候的时候,她开通视频,和我聊天,说已经没有水分了,再加火就要糊了,问我是否达标。我看到红通通的梨膏在锅里翻滚,竟有些感动。我完全相信她,她却如此忐忑。

来自乡村的忐忑,让人心疼,也心酸。这个世界是由城市来主宰和评价的,乡村已经完全被边缘化了。乡村对自己的价值将信将疑,失去了自信,想方设法迎合城市的好恶。但城市却没有给乡村一个值得憧憬的价值观,现在又要回归乡村来寻求无公害和信任度。乡村日日想要慕城市之名而去,不知道这种回归是理性的诚意,还是暂时的安慰。

朋友圈马上有人建议我将梨和梨膏制作产业化,更有做过企业的朋友半认真半玩笑地写了策划方案给我。方案里将梨膏与晋商精神联系起来,烘托到包治百病、补脑神药的地步,我回复他:这要卖一万元一瓶吧?

一笑而过。我不知道产业化会带来什么,我只想让母亲把她的梨以梨和梨膏的方式变成现金,她就可以安稳的睡觉了。

截止写完这篇文字,梨膏已经订出去180多瓶,寄出去130瓶。我家的梨也差不多熬完了。妈妈在这个秋天无数次给我拨通了电话。告诉我梨膏做好了,告诉我今天做梨膏的感受,告诉我勤的母亲帮她添火忙乱了半天,告诉我她用卖梨膏的钱买了一个小火炉,告诉我今年梨价格不好,好在我帮着卖了一些梨和梨膏,收入与去年持平啦……印象中,母亲从来不给我主动打电话,想我了也是响一声,我回过去。自从她的自制梨膏热卖,每天都给我打电话了。母亲毫不犹豫地给我打电话,原因有二。一是自己挣钱了,不觉得舍不得话费了。二是梨膏在热卖中,女儿不联系还是女儿,销售经理不联系,产品就滞销了。我的同学,同事,广州的作家朋友,甚至就在昨晚儿子贝贝的老师给我留言要买妈妈的梨膏……妈妈最近几乎恢复了十年前的矫健和积极,只要有一缕清风,阴霾就会散去,生活带给她的打击、磨难、伤痛,如此容易治愈。

直接的朋友都是可信赖的,但间接介绍来的朋友,会在疑惑中询问:

好甜,里面放红糖了吧?尝到了红糖的味道。

里面加冰糖了吗?

有防腐剂吗?

……

就像梨子卖出去,有人问外面一层是否打了蜡一样,梨膏也遭到质疑。

来自城市思维的质疑让我哑然失笑。失去诚信的社会,一旦不是最直接的朋友,就要有所警惕,甚至怀疑一切。殊不知,我的母亲,除了一院子的梨,什么都没有。她只想将梨变成冬天的火炉和自己喜爱已久的电瓶车,却不想用哪怕一分钱去买什么红糖、冰糖、防腐剂加进来。当然她更不认识防腐剂,也不知道在哪里卖那玩意。

质疑也来自农村。小姑子说,嫂子你帮联系卖梨膏,能挣到钱么?你这图个啥呀?我没有想过图啥的问题,为了回答她,我认真地想了想——

希望乡村淳朴、纯真的味道换来金钱的回报,绵密的劳动得到认可;让渴望回归淳朴、渴望品尝原真的城市知道,纯粹和淳朴还在,其实一直都在,等着我们回来。还有,最朴素的愿望,物尽其用:人有人的归宿,梨有梨的去处,让它们去安抚小孩子的咽喉,陪伴中年人的味蕾,而不是烂在泥土里。